「本文来源：三联生活周刊」
那是年，我二十出头，刚刚毕业就结婚了。那时候流行一个词，叫毕婚族，我就是毕婚族。毕业季，很多情侣毕业就分手，当时我还颇为自得，觉得自己嫁给了爱情。其实现在想来，所有的选择都是趋利避害的，并没有高下之分。我天性内向敏感，童年很少得到认可，又很自卑。爱情对我来说非常重要，我在恋爱中获得自我认可感，怎么会放弃呢？
我和爱人是校友，他比我早毕业两年，两年之间，就业形势就发生了变化。到我毕业时，工作机会已经没以前那么多了。那就先结婚再说。某种意义上说，爱情和婚姻是我的避风港。
《婚姻生活》剧照
我做着几份兼职工作，生活不宽裕。但是对我来说，日子仍旧像大学时候一样。我固定时间去补课班上课，然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看书看剧，那是一段没钱但是自在的日子。
很快，我等来了一份稳定的工作。美中不足是，这份工作在隔壁县级市，车程大概一个小时。我对未知的一切焦虑又恐惧，爱人安慰我说，没关系，在大城市的上班族很多都要坐一个小时车呢。
我上班那天，同事们都很热心。如果没有意外，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会在这工作一辈子。小城本身就小，他们很多从小就认识、甚至上一代就认识，所以这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。
与我同时入职的还有一个女生和两个男生，他们不时被同事介绍对象。他们三个都是单身的那段时间，我们四个人中午一起吃饭、逛街、打扑克。除了我们几个，别的同事家都离得很近，就是家远的骑车回家吃饭也完全来得及。
同事们对我跑通勤很是关心和同情。“跑通勤”这个词也是从她们口中第一次知道的，这个“跑”字真是太形象了，我在后来体会到了这种“跑”的辛苦。
《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》剧照
有居家型中年男同事问我：“你天天来回跑？你那点工资剩不了什么了吧？”听他一说，我委屈得鼻子都酸了，是啊，根本不像爱人说的，跟大城市坐公交车上班一样。人家公交车才多少钱，我这坐的是大巴车，一个月车费要花掉我工资的四分之一。时间久了就更体会到，除了车费的昂贵，其它方面跟市内坐公交车也完全不同。
客车全程要一个小时，但我真正花在路上的时间要长很多。客车并不会那么准点到站点；而且，如果人坐满了，我就要坐下一趟，所以我得留出提前量。上班签到时间是七点半，我通常早上四点起床，做各种准备，洗漱、做饭、吃早饭。五点多出门，步行到站点，等待五点四十的首班车，如果这班车满员或者取消，我就坐下一班车。到了县城不到七点，我再步行到单位，我到得比别人都早。如果路上遇见堵车，我可能就会迟到，就是这两个极端。
有老同事建议我坐火车，说之前有个我这样跑通勤的同事就坐火车，九点半到单位，下班再早点回去，家里还有孩子，得接送孩子，领导也能照顾一些的。其实火车除了车费便宜点外，我要花的时间成本更多；而且我不想迟到。我想我没有孩子，早点就早点吧，我不怕起早。
我不怕吃早起晚归的苦，在工作中，我也勤快好学，性格中的不自信让我更努力地工作。但是我吃的苦都是情绪上的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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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班的路是一条破旧的国道，途中有若干个村镇和几条废弃的火车道。有一条火车路是偶尔使用的，来回运送工厂生产的物资。有火车通过的时候就要等待，这一等就让人心焦。我怕迟到，即使告诉自己没关系，也控制不了这种情绪。好在一般情况下，火车总会慢悠悠过去。如果路遇车祸，那就说不定要堵多久了，总是堵到心灰意冷、怀疑人生。我起了那么早，却堵在这里，有一种浪费年华的感觉。
其实不论早晚，安全是最重要的。有一天清早，天刚蒙蒙亮，我坐在客车上，亲眼看见一辆大货车超车超过我们，然后绝尘而去，与对面开过来的大货车撞在一起，撞倒对面来车的副驾驶。被撞的半个车头瞬间灰飞烟灭，那腾起的粉尘炸裂开来，好像慢动作一样像空气四周散去，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场景，驾驶座位的驾驶员一脸茫然，他之前睡着了。
还有一次，我坐的位置靠前，客车快速行驶，途径一个村庄，一个小女孩忽然从一辆校车后穿过公路，吓得我们都惊呼起来。司机快速打方向盘，客车前轮开进路边的排水沟里。万幸没有翻车，小女孩也没有被撞，我们下车心有余悸地等待下一班车，继续前行。
有时候，我会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，看看书或者看看车载电视。播放的节目大概也是根据司机和售票员的喜好，有时候是二人转，有时候是诙谐的小品。我最讨厌的是播放鬼片，偏偏车上总播放这样的电影。
电视就在司机头上偏后一点的地方，有一个小伙司机，他开一会儿车，就仰头看一眼电影。这操作把当时的我吓坏了，但是其他乘客和售票员也都没表现出什么。下车后我打了投诉电话，胆小的我第一次打投诉电话，其实现在想想，应该当时就阻止司机的行为才对，但是我不敢。
《我在他乡挺好的》剧照
大多数司机都是不错的，还有售票员，都很照顾我，尤其在我怀孕之后。
怀孕时，我焦虑到了极点。我和爱人平时总是去朋友家，朋友妻子常常跟我讲她怀孕时候遭的罪，以及她认识的孕妇的各种流产状况。我怀孕后很是担心，坐前面怕危险，坐后面又怕颠簸，几个售票员知道后，每天都特意给我留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。有一个司机说，他平时过铁道很快，只要我坐车，他就会减速开过去。其实现在知道，正常的出行不会导致流产，但当初不懂。
有一天，爱人打电话告诉我下班直接去饭店，那天请了朋友夫妻俩，以及另外两对夫妻，她们纷纷跟我说流产没有那么容易。爱人还做了个决定，要在单位附近租房子，他来回跑通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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租的房子是老旧小区，但是离单位近。房东的衣柜都是旧衣服，还有很多花，茉莉、扶桑都开得都特别好，房东不带走，让我们随便养，养死了也没关系。果然，后来花都被我们养死了。刚入住的那个晚上，我们发现衣柜散发着樟脑味。那个年代手机还不能上网，爱人特意打电话问，这气味会不会影响胎儿。不管影响不影响，我都接受不了，打电话让房东来带走了衣柜里面的衣服。
后来，我变得越来越敢于提要求了。房子还有蟑螂，没办法，只好买了蟑螂药。除此之外，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，我每天很从容地上班下班，中午回去小睡一会儿，有时候三个同事还来这蹭饭。
生了孩子后，我回家休产假。产假一晃过去，我们又带着孩子重新租了一户新的房子，不过也很简陋，因为房主就是为了租出去而简单装修的。母亲前来帮我带孩子，爱人仍旧来回跑通勤，我中午回家给孩子哺乳，一直喂到18个月。那段日子回忆起来也很温馨，只要家人在一起，就是家。
《比海更深》剧照
一晃，房租到期，我们又回到自己的房子。孩子的幼儿园接送是老公的任务，我仍旧开始跑通勤。
这时候我已经渐渐不再留意路上的状况了，迟到也心安理得一些，很多时候我都在车上闭目养神。有时候不做早饭，下车的时候在途径的早市买点喜欢的小吃。
那些年，我认识了很多同样跑通勤的人，其中有个同龄的男生，他家在我家隔壁小区，后来知道他爱人在另一座县城上班，他们家的位置正好是两座县城的中间。他说他和爱人是别人介绍的，他们俩都觉得有点远不可能成，但是想着就聊一聊也行。那阵子流行QQ，他们聊着聊着就相爱结婚了。还有很多人只能周一车上看见，这些人都是去往更远的县城，每周回家一次的。
有时候，我还会搭开车上班的私家车，跟坐客车一样价钱，但是我不太喜欢，因为狭小的空间总是给人不自在的感觉，我不爱跟人聊天，觉得窘迫。有时候遇到特殊情况，我会打车回家。
有一次，孩子在幼儿园忽然生病，我着急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，司机是个老头。出城后就是玉米地，他忽然停在路边说去解手，瞬间我觉得我可能遇到坏人了。他急忙解释：“姑娘，别害怕，我以前开车不好意思停车解手就憋着，结果憋出毛病了，现在大夫告诉我有就得马上去，否则就麻烦了。”还好，虚惊一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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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没遇到过不怀好意的人，有一次不确定，我坐在最后一排，一个比我年轻的小伙坐在我旁边，结果很快睡着，头歪在我肩上。我给他拍醒，他坐直，一会又把头歪在我肩上。反复几次，我很生气，最后一次给他推开，前面有人下车有了空位，我就去了前面。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故意的。
就这样一年又一年，在车上感受着四季轮回。不知道是年龄大了容易累，还是因为放松了，好几次下班回家时我睡着了，被售票员叫醒时车已经到终点站了，我还得坐公交车回家。不然，我是在离家最近的站点下车走回家的。
走回家的路经过一座长长的大桥，有几次，开着三轮车进城送菜的老农都会问我要不要载我一程，我都在表示感谢后婉拒了。有一次，是一个骑着大摩托的帅气男孩，我也同样婉拒了，说过桥就到家了。真的，过桥就到家了，我在桥上就能看见顶楼的家，如果露台上晾晒着被子，就看得更清楚了。
就这样，我的通勤跑了八年之久。有一次听到一个说法，一旦一个人上班途中的时间超过四十分钟，就会降低幸福度，这让我很在意、很伤感。在这八年间，我每年都参加公务员考试，报考离家更近的职位，怀孕那年也没例外，成绩有时候好有时候差，有一次还进了面试，但是仍旧在激烈的竞争中以零点几的分差被淘汰了。
调工作的机会很突然地降临了，我调到了离家很近的单位上班，如果步行要四十五分钟，如果骑车只要十五分钟。我体验到幸福感爆棚的感觉。我不再报考公务员了，觉得此生有份离家近的工作足以。
有时候在梦里，我还梦到堵车，醒了之后要缓一会儿才发现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。有时候逛网店看见介绍通勤款风衣，我从来不点进去看，好像我看了那风衣就又跟跑通勤搭上边一样。
其实回头看那些年，不知不觉我已经成长起来了，变得自信与勇敢了一些，很大的一部分要归功于我在路上度过的时光。也许我也可以试试通勤风，不知道为什么，也许是年龄大了，我竟然开始怀念那段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