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网解析自己为何九年没回家的报道后,杨轩(化名)发来消息说:千万不要把链接告诉我的父母和亲戚,不想他们看到。此时,距离他成为新闻中的“失联高考状元”已经三个多月了。他到重庆堂弟开的公司做会议营销,这不是他喜欢的工作,但觉得能开阔眼界。最重要的是,有三四个堂兄妹也在这家公司,母亲放心。新的工作并未带给他新生感,他的内心依旧是不安的。10月17日,身患子宫平滑肌瘤的母亲癌症复发,医院住院化疗,费用至少需要12万。家里没什么积蓄,妹妹杨莉(化名)在网上发起众筹,目前筹到了不到4万元。
杨家人在网上发起众筹,只筹到了不到4万元。杨轩是最后一个知道母亲病情的。他心里难受的慌,翻出《理性乐观派》,一遍遍地看。只有这样,才不至于被心里翻卷的愧疚感和痛苦淹没。“要对未来有信心。”他告诉自己。
杨轩在老家河边。“这就是你刚回来那个儿子吗?”失联的第九年,杨轩回家了,以他从未预料过的方式。32岁的他在西安一家酒店做中层管理人员,一个月工资多元,正准备和同事合伙做点生意。9月3日,他像往常一样刷手机,看到一条新闻中有自己的名字。点进去,发现是母亲吴梅(化名),她身患癌症,想见自己一面。杨轩立马联系老家的公安局,辗转要到了父亲的电话。下午一点多,电话拨通,一声“爸妈”后,内心积压数十年的情绪倾泻而下,他哭着向父母道歉。电话另一头,吴梅和丈夫杨崇(化名)觉得像做梦般不真实,眼泪扑簌而下,“九年了,天天会想他”。那时,吴梅正在上海医院看病——今年2月开始,她经常感觉腹部痛。7月下旬的一天夜里,她痛得在地上打滚,医院,查出子宫有肌瘤,肾间有积水,之后做了子宫肌瘤切除和尿结石手术。
今年7月,吴梅被诊断出患有子宫平滑肌肉瘤。医院里有许多跟她病情类似的病人,都有孩子在病榻服侍,想到她的儿子九年没有消息,吴梅心痛不已,不想治疗。8月14日,侄媳妇帮她在网上发出了那封引爆舆论的家书《孩子,让我再看你一眼》,倾诉一位癌症母亲对儿子的思念。23天后,杨轩辞掉工作,赶赴苏州与家人相见。吴梅难以忘记那天的情景。一夜激动未眠的她,和丈夫早上五点多便赶到火车站,一人守一个出站口,等待儿子出现。人群中,她一眼就认出了他: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,背着包,拉着行李箱,快步向自己走来,然后张开双臂,紧紧抱住她。吴梅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。丈夫从另一个出口赶来,也和儿子抱在一起。9月11日,看完病后,一家人回到江西老家。杨轩有些害怕,担心回家后“所有人看你的眼光都有点恐怖”。
杨家位于江西历史古镇,种有大片水稻、白莲。江西历史古镇宜黄县棠阴镇,大片的水稻、白莲将村庄掩映,板栗、橘子树遍布。杨家所在的雷湾村有多人,10个村小组,村民大多姓杨。杨崇有六兄弟一个大姐,他排行老四,吴梅有一个姐姐,整个大家族有三四十人。几兄弟的房子紧挨着,不足百米处便是杨家祠堂——这里曾供着一份村里走出的大学生的硕士毕业证。杨家人原想放鞭炮迎接杨轩回家,怕他有压力没有放。十几个人围在家门口等着杨轩,很多他不认识,父母便指着教他一个一个认。亲人们热情地跟他打招呼,轮番邀请他去家中吃酒。他主动敬酒,和家人说笑,询问他们的情况。关于过往,家人们默契地回避,他也不愿提。父母偶尔问下,他轻描淡写地带过。“那段是伤疤,不想触碰它。”棠阴镇不大,走在街上,几乎都是熟人。杨轩和母亲去买东西,碰到熟人,对方第一句话就是“这就是你刚回来那个儿子吗?”“现在都成家族的耻辱了。”他觉察到旁人或惊讶或打探的眼光,躲也躲不过。
杨家六兄弟合伙盖起了新房,二层以上,左右两边各住一户。“杨家的骄傲”杨轩给人斯文的印象,他皮肤白净,说话不疾不徐,条理清晰。杨崇夫妇感觉,他不再像以前内向,也成熟了许多:出门时会主动牵妈妈的手,家里有事都是他去跑,还好几次给同学打电话询问癌症怎么治。妹妹的两个女儿缠着他,他也会耐心陪她们玩,还说“她们以后都是我的责任”。笑容爬上了杨家人的面庞,55岁的吴梅终于不再整日与泪水相伴。吴梅23岁时和同岁的丈夫结婚,生下一儿一女。儿子杨轩听话懂事,五六岁时就会帮忙割稻子,剥白莲,烧火做饭。女儿杨晴(化名)比杨轩小三岁,从小身体弱。满周岁后,几乎每医院。6岁时发烧住院,出了医疗事故。吴梅大受打击,在床上躺了两个月,整天哭。丈夫担心她想不开,抱来2岁多的养女杨莉,她才慢慢好转。
杨崇生夫妇。早些年,她和丈夫种着15亩地,后来又种幼苗、白莲,下河捉甲鱼卖,家里经济条件渐渐好转。四五年前,夫妇两开始在镇上建房子,做泥工。杨崇二哥杨崇华说,弟弟和弟媳都很会干活,能吃苦,家里条件在六兄弟中算最好的。在侄子杨仁广眼中,杨崇夫妇性格好,几乎从不打骂孩子。他们那一辈有13个兄弟姐妹,大多顽皮不爱念书,杨轩“绝对是我们杨家的骄傲”,“非常乖非常听话读书非常勤奋”,家人觉得他“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”。杨家老房子墙上,至今还贴着6张杨轩读书时的奖状,杨崇夫妇舍不得撕。中考时,他是全县第七名。高中时,进了县重点高中尖子班,成绩在班上前五名,也拿过第一,经常有家长到家里借他的书,说他的“笔记优秀”。
老房子墙上贴有杨轩读书时的奖状,杨崇生夫妇舍不得撕掉。高中同学罗来文形容,杨轩就是家长口中的“别人家的优秀孩子”,他喜欢看书,但很少主动跟人交流。杨轩记忆中,上中学后,他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学习,父母虽不会说什么,但他能感受到他们的期望。考试没考好,他会很沮丧,不敢把卷子给家人看。高一有一次放假回家,吴梅见到儿子哭了,一问,才知道原来他考试只考了年级23名,跟之前比掉了几名。吴梅知道,儿子自尊心强。小时候他和叔叔家的孩子一起玩,不小心把人脚划破了,叔叔打了他一巴掌。等他考上大学后,叔叔请他去家里吃饭,他不去,说叔叔小时候打过他。年高考前,杨轩对父母说,“等我考取大学以后,你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,妹妹的学费包在我身上。”那一年,他以多分的成绩成为宜黄县高考理科状元,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录取。杨家人请来老师和村民,大摆宴席。“好多人为我骄傲,说你生了个状元儿子。”吴梅毫不掩饰内心的欢喜,每天在田里干活,再累,想到儿子就开心,“就想天天挣点钱给他”。迟来的叛逆期从县城来到北京,杨轩感觉像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,有种把握不住的感觉。他被调剂到飞行器环境与生命保障专业。这个专业在北航属于特色学科,比较小众,只有1个班,30个人。杨轩觉得专业偏重于实践,他更喜欢理论物理、流体力学,想成为爱因斯坦、牛顿那样的物理学家。一位知名科学家校友回校演讲时说“一个男人最大的成就,是用思想把宇宙囊括起来”,他想成为那样的人。大三时他旁听了一堂物理课,教授提出了一个跟卫星轨道有关的问题。课后,他独自坐在校园荷花池边,陷入沉思,由这个问题延伸到宇宙飞船、第三宇宙速度、宇宙爆炸原理……浑然没有察觉周围人来人往。等到晚上十点清醒过来,抬头一看,天上已经繁星闪烁,“当时感觉特别有意思,仿佛找到了生命的意义”。大二开始,他自学理论物理,发现很费劲,没人敦促,自己又缺乏自制力,很难坚持下去。大学室友毛晓东记得,大二时大学物理实验课需要做十个实验,杨轩有一个实验没去。问他原因,他说在图书馆看书忘了。之后每年毛晓东都会提醒他去补实验,“他说好,我知道了,最后一直也没去补。”
杨轩大学时的宿舍楼。杨轩自觉晚熟,上大学才进入“叛逆期”,不喜欢学的专业,就经常不去上课,考前才突击,成绩在班上处于中下水平。大学物理挂科了,毕业时只拿到肄业证。十多年后再回忆,他有些怅然,“如果能选到自己满意的专业,如果当时一心扑在学习上面,人生肯定不一样。”杨轩没有将内心的苦闷告诉父母,“以我妈那种性格,我掉根头发丝,她都会关心”。他只告诉过父亲一次,父亲劝他不要太过悲观。上大学后,刚开始他每天给家里打电话,渐渐的,半个月一次,一个月一次,问问家里情况,很少提自己的学习生活。偶尔,吴梅会从儿子的话中感受到他的自卑。她记得儿子读高中时,二三十块钱的衣服都会穿很久,上大学后却对她说:“妈妈,人家的儿子去上大学,身上都带三万四万的,我去外面的时候,只能带几千块。人家的孩子是爸爸妈妈开小车子送去,我家只有爸爸送去。”大四寒假回家时,儿子说“我真的不想在家里”。她吃了一惊,说“你不想看到妈妈啊”,杨轩笑笑不说话。“本人生活方式接近自省”
大四时,杨轩在同学留言本上的留言。“本人的生活方式接近于自省状态,即只专注于自我,对于外界的存在都漠不关心。”大四时,杨轩在同学曹学伟的留言本上写道。不玩游戏,不爱体育运动,不参加班级活动,不怎么说话,让他在同学眼里不那么合群。大二刚分到一个宿舍时,毛晓东和其他两位室友会找杨轩聊天,后来感觉越来越聊不到一起,“很难找到他感兴趣的话题,有时我们觉得还蛮有意思的话题,他就觉得太低俗了。”曹学伟记得,杨轩曾对他说,“群居的动物都是低智商的”。他没明白,杨便解释:“你看母鸡,都是一窝一窝的,你看那个雄鹰,你啥时候见过它像大雁一样,一排一排地飞?”这让他感觉杨轩心气挺高的。室友兰江回忆,有一次,一个室友在宿舍通宵玩游戏,键盘发出的声音比较大。杨轩突然大声喊了一嗓子,然后从床上跳下来,勒住那个同学的脖子,说要弄死他。兰江和另一个室友吓得赶紧将他拉开。杨轩说,那是他大学期间唯一一次爆发,“当时真是气疯了,就特别想睡觉,而且那个声音不是一天两天”。他如今回想,大学时人际关系确实差,朋友很少,不过并不觉得孤独,“弄懂一个问题比跟朋友聊天更有意思。”大多数时间,他一个人泡在图书馆,看各种科幻小说和哲学书,偶尔也看黄易的武侠小说。有时也会一个人爬香山,逛军事博物馆,或是网上买来材料,自己动手做航模。年毕业时,杨轩没有参加班级聚餐,也没拍毕业照,班级QQ群、